我到LAMAR 的时候,学校有一二百个台湾同学,只有一个大陆学生,后面又陆续来了几个,但最多的时候 也没有超过十个,那时刚开放不久,大陆人都没有钱,虽然都是高干子弟,但手头都紧俏。 我是以访问学者去的,我想还是拿个学位回去好,将来回国有好处, 我将这个想法与导师WHITE 说了,他 非常支持,他说他帮我付学费。 所以我在做研究同时,也去上课,就与台湾同学有了很多接触。 那年LAMAR拨了一大笔钱做奖学金,专门到台湾招了近二十个已经有硕士学位的人来读博士,这些人非常优 秀,大部分是大学的讲师,无论学问和智力都是一流的,后来在美国我再没有机会遇到这样高智商的台湾 人,才知道我遇到那批人在台湾也是卓然不群。当然这些人嫌学校差,后来大部分都转走了,那是后话, 我都离开了。 两岸隔了这么久,双方都对对方很好奇,我们常常在食堂吃饭时相互交换一些信息。 一开始很谨慎,说话 时都是探索性的,往往乘周围没有人的时候,问一些敏感的问题。那时候台湾在美国的势力很大,学校里有 职业学生,监视其他人的行动。倒是我没有顾虑,孤家寡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们非常惊奇我的直率, 什么都说,还是公费的,当他们知道我劳改过后,对我非常同情,常常问起我劳改的生活,我告诉了几个片 段,他们听的时候眼睛常常红红的。 一开始,双方说话大部分都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有时候会突然假装无意问一个问题:这些问题才是他们真 正想知道的,有一个同学问我,是不是在大陆小邓(邓丽君)比老邓还受欢迎,我说大家确实非常喜欢邓丽 君,他们听了恍然大悟,特别高兴,说还以为报纸造出来骗他们的,竟然还是真的。他们经常拿报纸上看到 的一些消息来与我核对,尤其一些在毛泽东时期的政治迫害的问题。 我也参加他们学生会主办的一些活动,尤其是迎新会。我倒是蛮喜欢他们的这种会议式样的,没有主席台, 也没有主持人,围成一个圈,谁都可以讲话,有几个组织的人,也只是站在圈中央,讲起话来比大家方便 一些而已。然后,就是每个人介绍自己,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年纪比较大的念电机研究生的人, 他年纪轻轻,头顶已经微秃了。他的介绍是这样的,我这次来这里发愤苦念书,什么其他事情都不干,否 则太对不起我的老妈了,这次离开台湾时,我老妈给我跪下来了,求我这次一定要拿个学位回去, 光宗耀 祖,否则他们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了。 我在这里求各位大哥大姐,以后我半夜敲门来问功课时,千万帮忙给 我开门。后来我跟他的私人关系很好,他常来问我功课,他的商业观点很强,每问一次,都要报答我一下, 或者给我带点吃的,或者领我去哪里一下,因为他有车,很方便。我告诉他不必这样,我愿意帮他,但他 仍坚持。其实我蛮喜欢这个人的,直爽,又幽默。每次和他出去,他总是抄近路,从人家草地穿过去,一 边穿,一边说,我们中国人现在时间有限,不能像他们那样死板。然后他补充说: 我是很爱国的,每次 我被人家抓住了,如果是坏事,我就主动告诉他们我是日本人,如果是好事我就说是中国人。我发现与他 出去,他总是在招手打招呼, 而且都是白人,我很惊奇他认识那么多人,就忍不住问他, 他说那都是不 认识的,他发现白人特别讲礼貌,你打招呼,他们一定会回过来, 所以他看到他们就喜气洋洋的招一下 手,我以后注意了,每次确实是他在给别人招手,那种高兴的样子,别人不能不回。 后来我与台湾学生愈来愈熟了,看来我已经取得他们的信任,说话就愈来愈随便了,我们也经常一起讨论 一些政治观点了,这些台湾同学都不复杂,他们普遍认为大陆的根本问题是穷,他们相信只要大陆富起来 了,就会像台湾一样走向民主,我当然觉得不这么简单,但是这是很难让他们明白的,所以跟他们的讨论都 适可为止。 他们里面也有几个政治见解非常激烈的人,信仰三民主义到了与大陆毛泽东时期信仰共产主义的程度,一提 起蒋介石父子崇拜到五体投地,就像文化革命大陆崇拜毛泽东一样,这些人一碰到我,就要宣传台湾怎么 好,攻击大陆政府, 我总是听着,不太与他们辩论。我只是奇怪一件事,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女同学,她们 一旦崇拜一样事情的时候,非常专横跋扈,激烈,视异为仇,与我在大陆上大学时候一样,女同学总是容易 走在政治风浪的尖峰上。 不过即便像我这样对洗脑不为然的人,洗脑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譬如说我怎么看就看不惯台湾的那 个青天白日的太阳旗。我与一个台湾学生同宿舍的时候,他在他的床头贴了一个书本那么大的小太阳旗, 我看了特别不舒服,我倒不是因为什么两个中国的事情,我觉得那个问题对我荒唐,他们俩个政府一会儿 好,一会儿打,谁当老大,谁当老二都差不多,中国还是一个,怎么能变二个。我可能是小时候看那些打 国民党兵的电影受的影响,一看那个太阳旗就觉得刺眼,我就对那个同学提出来了,他对我的为人很清楚, 没有往政治斗争那个方向想,就将它取掉了。 我跟台湾同学的讲话后来到了很随便的程度,我知道他们都当过兵, 看着他们一个个文弱书生的样子,我 觉得他们要是跟中国解放军打起来,那就是要被屠宰。我真的很同情他们,不忍心看着他们被杀,就跟他们 说,要是与大陆打仗了,你们千万别认真,赶紧逃。这是不能打的,你们不是跟我这样的人打,你们要跟 大陆的农民打,那些人在文革中,走资派出钱给双倍工分,他们就拿着刀,冲上去,见人就砍,你们有这 个胆量吗,现在给你一把刀,你敢砍我吗? 他们想想不能,非常诚恳的谢谢我告诉他们这些肺腑之言,说 他们记住我的话了,一点也没有怀疑我这是蛊惑他们军心的话。 有一天,他们很神秘地对我说要我去看电影,是成人电影,说时还相互眨眼睛,有点神秘,我也不明白什 么是成人电影,就跟他们去了。到了那里一看,居然都是不穿衣服的,从头到底都是做爱,我非常惊奇。 看完后他们对我的反应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们觉得大陆人很保守,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东西,一定会洋相 百出,我跟他们说这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看一次是很值得的,见见世面,但是我绝对不想看第二次了, 因为太单调了,从头到底都是这个,一点情节都没有,我觉得这是老美的通病,搞什么东西都太过分了, 就像他们做的蛋糕,死甜,没有其他味道。他们听了有些失望,因为他们觉得我应该特别激动,他们都蛮 喜欢看的,他们在一起时常常谈这些事情,而且津津有味,这一点跟我们很不同,当然我不知道大陆开放 后会不会也这样。 他们也告诉我很多台湾不好的事情, 尤其是弄虚作假的事情,我在台湾的罐头里吃到鹌鹑蛋时,他们就告 诉我是假的,他们说台湾人专门会做假,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他们有个大名鼎鼎的托福补习班,好像是叫 光华补习,他们告诉我他们考托福,GRE 全靠这个补习班,关键是考试的那一天,他们全待在补习班里, 光华派出了多个英文高手到美国去,参加那里的考试,每个人的任务就是各记住几个题目,然后连夜用电 传送回台湾,光华那天夜里彻夜不眠,另外有高手立即解题,在那里的学生马上强记答案。所以参加光华 没有考试考不过去的。后来美国发现了这个漏洞,就改成台湾第一个考试。我听了这些事,倒也没有什么 大惊小怪的,一种似乎早就熟悉了的感觉,真是同文同宗啊,感到我们之间更接近了。所以大陆说的两岸 血熔于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台湾学生留学美国有一个很好的传统,他们来了后,不管家境贫富,都去饭馆打工,训练一种独立精 神,不知现在来的台湾学生还有没有保留这个好传统。 我在LAMAR 待了二年,按照规定就要回去了,其实我当时已经被TEXAS A&M 接受念博士了,我左右考虑 还是按规定回去吧,免得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回去前,我想到应该给我家里人买些东西。我没有车,每次 买东西就请台湾同学带我到MALL 去。有一次在一个服装商店里看到小女孩穿的连衣裙,我想我走时女儿二 岁,现在四五岁了,一定很高了,穿着这件裙子简直像个小公主,我反复看这个裙子,下不了决心买,因为 太贵了,后来我将这件事忘记了。 在我快要离开美国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一天晚上我在宿舍看书,那个拉我去MALL 的姓杨的同学来了,他走进我宿舍,神色有些紧张,问我出去不 出去,我说不,他又问我,会有人来吗,我说不会,他说他有一样东西要给我,说着就走了。过了几分钟, 他来了,带来一个装潢非常漂亮的盒子,里面有两件小女孩的公主裙, 我感动得难以说话,就要给他钱, 他很严肃的说,不能,不能,然后紧张的看看门,说清你收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走了。我记得他在台 湾是清华大学的一个讲师,其他一无所知。 还有一天,也是晚上,来了一个台湾同学,带来一小瓶酒,他说, 他知道我要走了,知道我非常简朴,从 来不喝酒,但是临别了,他想送我这瓶酒,他说这是非常名贵的法国酒,叫我千万别送人,要自己喝,在中 国的家中喝。我因为实在不会喝酒,觉得喝了也是浪费,后来还是送人了。 啊,我在LAMAR 的那些日子啊,那时我正当壮年,四十岁左右,现在我已白发苍苍,可是回首想起这些事 仍历历在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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