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张瑜的那篇文章里我提到了两只狗,这可能是世界上命运最悲惨的两只狗, 它们实在太可怜了。
我那时候想过,世界上有很多大作家写过狗,莫泊桑写过小狗皮埃罗,屠格涅夫写过小狗木木,可
是哪只狗有这两只狗可怜呢?我应该将它们的命运写出来,可是时隔半个世纪,今天拿起笔来的时
候,却写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隔得太久了,大部分记忆都被岁月淘尽,不过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写它
们,来偿还我当年的心愿。
农场并不盛行养狗,记忆中没有哪家工人养狗,事实上成年累月在地里工作, 也没有时间去养狗。
有一天我们队部来了两只非常小的幼狗,像是刚出生不久,毛茸茸的,还不会像狗那样叫,只能像
孩子那样发出尖尖的声音。我至今不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我猜想是农场知识青年从什么地方要来的。
在知识青年来之前,我与农工小韩和下放干部刘世杰住在一起,小韩不屑于与我们讲话:一个反动
学生;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他是真正的贫下中农出身,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按道理讲反动学生与国
民党军官应该没有隔阂,但是事情不然,我们也从来不讲话。
刘世杰是一个怪人,共产党的统治塑造了很多怪人,他们为了生存,将他们真正的面貌厚厚的掩盖
起来了,以致我与他住在一个房间中,至今搞不清他是神经有病,还是对我不信任,严实地将我挡
在他的生活和精神之外。我对他的了解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原来是傅作义青年军中的中尉,
傅作义起义后他就成了人民解放军,后来转业到大庆,不知怎么弄到农场来了。他有一个非常漂亮
的妻子,不堪与他在农场过那种苦日子,就与一个小白脸私奔,农场没有银行,钱都放在身边,跑
的时候老婆将他的钱都偷走了,然后刘世杰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孤苦伶仃,一个人生活。刘世杰
是转业军官,工资比农场工人高很多,所以他的工资引起大家关注,常常成了谈话的题目。
刘世杰在人群中总是藏在角落里,不让别人注意,刘世杰最不喜欢的就是大家发现他存在,要与他
讲话,可是在农场寂寞单调的生活中,人们要找寻开心事情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刘世杰,通常总是从
钱开始,老刘啊,你的钱藏在哪里,保险不保险?这时候刘世杰会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恳求大家,
你们说别的,不要说我,接着有人就会故意说,老刘藏在床底下,接着有人说,老刘,床下不安全,
要换个地方,然后有人说,老刘才没有那么笨,去藏在床下,他在墙上打了个洞,所有的钱都塞在
里面,全是五元一张的,一大叠,…… ,刘世杰满头大汗在那里嗫嚅,说别的,说别的,…… ,
不要说我,大家开心够了,才将话题转到别的题目。
有一次我们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场长刘金炼逛到地里来了,慰问了大家一番,突然发现地角落
的刘世杰,使大家意外的刘场长竟然招呼刘世杰起来,老刘啊,找个老伴吧,你经济条件这么好,
找个人没有问题,日子会好过的多,愿意的话,我给你物色人,这时候我看到刘世杰满脸涨的通红,
傻笑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其实没有这个意思。
当一个人对外在世界完全堵死的时候,没有什么期望的时候,他应该是颓废的。但是我肯定刘世杰
不是这样,这是我对他至今完全不了解和好奇的地方。毫无疑义,刘世杰对我不信任,在我面前装
疯卖傻,当我第一天与他搬在一个房间时,他对我说,说话要当心,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机关,下
面有地道,到处有人在监听,他说话时疯疯癫癫,我对他的话莫名其妙,所以我的第一印象这个人
神经不正常,这是刘世杰唯一一次对我主动讲话,也是唯一一次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此后与刘世
杰相处四五年中,他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有实际意思的话。我对小韩说,刘世杰说这个房子下面
有地道,小韩说他扯鸡巴蛋,装疯卖傻,小韩完全不相信他神经有问题。所以毛泽东说的话也不全
无道理,书念的愈多愈傻,我在很长时间中相信刘精神有问题,而没有念过很多书的小韩压根从开
头就不相信。
住在农场宿舍中是非常寂寞的。
当一个人降生世界后,世界和人对他充满了吸引力,他充满了热情与人与自然交流的渴望,也就是
说人的童心未泯,随着社会和人对他的摧残,作弄和打击愈来愈多,这个人对世界和人的好奇心就
越来越淡,到了老了的时候,灯尽油枯,万念俱灰,什么也不能引起兴趣了,这大抵就是中国人一
生的感情规律。我当时刚从学校的斗争会下来,从一个大学生,转眼变成了反动分子,在当初那种
沉重打击下,多次想过自杀,但是到了农场后,岁月慢慢给我疗伤,可怕的记忆慢慢淡漠,心中对
世界要求交往的愿望,又慢慢苏醒,蠢蠢欲动,向外在世界寻找兴趣。
在宿舍中,我能看到的就是刘世杰,我非常想跟他说说话。 但是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好像沉浸在
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和思绪中,不时吸一口烟,一缕缕的蓝烟圈从他的口边徐徐升上去,到了远处
慢慢消失在无形中,最奇怪的他有时还会自己笑起来,他到底是有神经病呢,还是对我不信任,装
疯,我总是在想这个问题,我细细的看着他,我是多么想和他交谈啊,他为什么不和我讲话呢?我
的心还年轻,我渴望交流,渴望说话,不管他是谁?我用各种办法引起他的注意,或者引他说话,
但是全是白费,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刘世杰还保持着军人的习惯,做事非常细致认真,很爱整洁。他抽过的烟,烟盒都没有扔掉,而是
整整齐齐的排在床边的架子上,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没有抽过的烟,实际都是空烟盒。我在试过各种
与他交流的方法都失败后,看着他抽烟时那种超然自得的样子,非常嫉妒,决定向他要一根烟抽。
使我非常惊奇的这次刘世杰没有装疯卖傻,非常愿意的给了我一根烟,还给了我火柴,有兴趣的看
着我抽,看着他吸得这么香,我蛮以为它也能给我同样的感觉,谁知一抽,我马上呛得咳嗽起来,
眼泪也出来了。我的第一次抽烟就这样失败了,我完全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抽这个东西,它不给
我任何美的味道,也不给我舒服的感觉。
不久后,我在寂寞孤独的折磨下又向刘世杰要一根烟,刘世杰仍然很大方给了我,几次后我自己就
去买了一包烟,我就这样学会了抽烟。我的经济条件不好,总是抽最便宜的经济烟,8分钱一包,刘
世杰虽然有钱,但非常节省,总是抽蝶花烟,二毛一包,车启轲比他大方,抽葡萄烟,二毛四分一
包,张瑜抽迎春烟,二毛八分一包,我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忍痛奢侈一下,买一包哈尔滨,三毛
一包,我所以不厌其烦的列出这些烟的名字和价格,因为它们都是我在那个艰难岁月中的精神朋友,
属于我的文化社交圈。
现在你到我们的宿舍里会看到两个人躺在那里,一个悠闲的在抽烟,烟花徐徐的从他的嘴边上升,
又慢慢的散开,似乎沉浸在一个美好的记忆中,悠然自在, 不时会自己笑起来,而另一个人在拼命
的抽烟,烟花乱七八糟的将他围在烟雾弥漫之中,他一点不是在享受烟的美妙,而是用烟去忘却,去
战胜命运的残忍,去忘记孤独。我的抽烟量很快就超过了刘世杰,最多时到了一天二包,我抽的是廉
价的劣等烟,对身体的伤害可想而知。
后来我反动学生帽子摘了后,回到家中,或者到了工作岗位上,周围的亲人, 朋友看了心痛,都谆
谆告诫我戒烟,我当然知道烟对我的危害,但我无法做到, 他们哪里知道烟与我的缘渊,烟从一开始
就不是我的一种爱好,而是与我命运紧紧相连的一个难友,我从来没有觉得抽烟的美妙,吸引,一种是
它需要我的时候,那往往是吃了饭后,尤其吃了油腻的东西后,嗓子像冒烟一样火辣,我迫不及待的去
抽它,一种是我需要它的时候,那往往是我在痛苦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寂寞的时候,不堪忍受的时候,
我再不会向谁去倾诉,因为我曾经找过,找知道没有人会倾听,我已经习惯只去找它,我的烟,这个苦
难岁月中相依为命的朋友,唯一的不弃我而去,我可以依傍的所在,这时候,我拼命的抽,将我的所有
痛苦从肚子中通过烟一口口吐出去。
我在大庆研究所工作时,有一个姓石的同事,大家都叫他石大摆呼,他抽烟很厉害,有一次一个同事
用肺癌的威胁劝他戒烟,他回答道“活了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爱好,得癌又怎样?” 多少年过去了,
他说话时砍钉截铁的表情依然清晰,听说他早已离开了人世,平静的为他唯一的心爱殉了葬。
我从来也没有达到刘世杰那种超然抽烟的境界,我到今天也说不清他是疯了, 还是达到了一种类似
佛界的高深的极乐的精神世界。
二十多年后,1990年我在美国戒了烟,这时候我已经离开青年的灾难,离开了那个将我陷入抽烟中的
环境很远了,以后我再也没有想过要抽烟,哪怕邵艾离开的时候,尽管我也很痛苦,也很寂寞,与几
十年前的痛苦,寂寞和孤独一样,我却没有想抽烟,与四十年前的境况相比,唯一的区别是在美国我
是自由的,我可以像一个鸟儿飞到我喜欢的任何地方去,尽管这是一只已经饱受各种人生沧桑的老鸟,
但他还有翅膀。
我与刘世杰同舍抽烟的状态一直继续到知识青年到我们队插队的时候,我被调到与知识青年一起住。
我也就被从北极,从寒冷,从冰冻,没有经过一点中间的缓冲,一下子扔到了赤道,去体验一种一百
八十度相反的新生活。
现在我处身的不再是孤独,不再是寂寞,不再是死静,我在人类的另外一个极端状态中去被折磨,可
怕的呼叫,样板戏,二胡,革命歌曲,和种种奇怪的噪音,从早上清晨起一直到半夜,没有一刻间隙
和停止。最难过的是小狗的惨叫声。来的知青有两批人,一批是安达一中的高中生,这批人已经到了
开始成熟的年龄,努力开始认识世界,他们对我非常同情,从来也不给我找麻烦。还有一批工读的学
生,这批学生相当于初中,十三四岁,还不懂事,听说在大庆参加武斗,打人非常厉害。他们一旦不
高兴了,就拿狗出气,一脚将小狗踢到滚几个圈,小狗哀怜的叫声,真是令人心痛,可是从来没有人
为这些小狗打抱不平,甚至求个情。
这是两只小黄狗,毛茸茸的,非常可爱,他们非常喜欢与人接近,常常跑到我的腿旁拿身体来蹭我,
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在想,小狗,小狗,人们对你这么坏,从来没有人喂你,我总是看到你们在我
们的粪坑里吃我们的屎,人们不喂你,还残忍的打你,你为什么还要接近人呢?
我与几十个知识青年住在一个大房间中,里面摆着几十个上下床,我很不容易争取到一个上铺,希望
能够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声音是无法隔绝的。我没有权利去要求这些孩子不要闹,唯一的
就是约束自己不受这些杂声的干扰,就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在不管什么环境中自己都可以静心去想自
己事情,或者去看书的本领,终身不变。
大约一年后我被队领导派到月牙泡去种水稻,看鱼池,终于离开了这个喧闹的环境。
我又学会了一种新生活,在北大荒的荒原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一个用小杨树围起来,油毡纸铺在
顶上的所谓房子中,几十天都不见一个人影,当然更没有人说话了。夜深了我常常用我的那个春雷半导
体偷听香港的传教士布道,我在拨台时,常常会路过苏修台和美国之音,美国之音的内容并不十分激烈
的反对中国,而苏修全是赤裸裸地攻击中国,每当这个时候,那种在这里呆留一刻的诱惑是如此强烈吸
引着我,可是我不敢,我只是在那里停顿一会儿就赶忙离开。
大约每二个星期我就回队部去取油米蔬菜,要走很长的一段田路,其中有一段两边都是树林,这时候我
会非常害怕,我怕树林里突然串出一只狼来,那就完了。所幸从来没有出现。
我每次回去取粮时,那二只狗老远就会摇着尾巴来迎接我,那种热情令我热泪盈眶,它们已经长大了,
变成大狗了,没有知识青年敢用脚踢它们了。直到有一天我回去取粮,没有见到它们来欢迎我,我正
奇怪,看到远远地知识青年正在用绳子勒它们的脖子,那种惨象我不忍睹,我早知道这些知识青年要
吃它们了,但是没有想到让我见到了,要知道我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在那里也只待一二个小时,怎么
就偏让我看见了。
我的眼泪直往下流,记忆里浮上了它们刚来时毛茸茸的样子,它们被踢到满地滚惨叫的样子,它们在粪
池旁找屎吃的样子,它们长大后那种强壮的样子,和那次它们与我与张瑜一起去旅游的高兴的样子,跟
听到丘德功被打死时一样,我心里在默默地说,狗啊,狗,只要我能离开这里,有一天我要将你们的故
事写出来。
可是今天写这个故事时已经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已经记不得太多的事情,我真的对不起这两只可怜的
狗啊。
(写于202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