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说的事情有些血腥,丘德功的故事加上这一段才为一个完整的故事。
七十年代未,我已经调到大庆油田好久了。如果在油田碰到当年农场的朋友会有一种特别的
亲切感。有一件事可以说明这一点。
那是我儿子得了肝炎,去大庆传染病医院挂号。人排得非常长,我正发愁的时候,突然在走
廊上看到了张崇,一位曾在农场一起积肥的难友。他也马上认出了我,一当知道我是带儿子
来看病的,他马上将我领到他的病室里,他现在是主任医生,他竟然将其他病人和护士都轰
了出去,高兴地说专门给我儿子看病,使我感动得快掉下眼泪。他一边看,一边不断说,看
到你今天这个样子我心里高兴,我心里高兴,我记忆中你是穿着一身满身窟窿和油腻的衣服
的。
张崇有一半白俄血统,长得高大英武,他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医,以后又变成共产党军队的少
校军医。转业后在大庆医院中因为一个医疗事故,使一个颇为重要的人物死了,被以阶级报
复的原因定为现行反革命, 送农场劳改。我们在四队共事时间不长,他就调到一队去了。
看着他专心给我儿子看病的已经苍老的面孔, 将我带入一个风雪弥漫的冰天雪地的记忆,
我拿着铁锨在满天的雪花中冷得发抖,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抡着镐头在刨地,他的鼻子中流
出一道长长的清涕,他就是张崇,看着他现在穿着白大褂,戴着医生帽子在诊断的样子,我
心里在说,谢天谢地,那个恶梦总算过去了。
实际上我与张崇共事时间并不长,所以印象彼此并不深,在大庆遇到下放干部张瑜的那天,
我才是非常激动,他才是我在农场,在同一个大田班中出生入死,朝暮与共的患难之交啊。
张瑜是延安干部,三十年代就参加了革命,他的党龄比我的岁数都大,在农场的八年生活中
我们结下了深厚的改造友谊。更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有将我当为反动学生对待,而对我有一
种像长辈对孩子的关切。他曾经为了怎么正确对待一个犯错误的青年学生,在队部的党支部
会议上与邵兰新吵了起来。这在文革中被作为包庇同情反动学生列为他的一条罪状。在丘德
功被打死的会议上,他也差点被打死。我将来会另外写文章来纪念我们之间的珍贵友情。
张瑜看到我也特别高兴,他告诉我,他的问题也得到了部分纠正,恢复到十七级干部待遇,
虽说离他原来的十四级尚远,但他已经很满意了。他详细地问我现在的情况,为我的处境改
变高兴。接着我们谈起了丘德功,都认为邵兰新当年那样对待他太过分了,张瑜说,不过邵
兰新已经得到报应了。我有些不明白,迷惑的看着他:
张瑜说:
邵兰新死了,你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
下面是张瑜告诉我的故事,整个叙述中张瑜没有一点对邵兰新这个悲惨结局的同情,甚至还
有罪有应得的幸灾乐祸。张瑜在四队的日子中饱受邵兰新的歧视和迫害,他有这样的情绪是
非常自然的。
邵兰新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老大是女孩子,十八岁,已经到情窦初开的时候,与农场最
下面养牛场的放牛娃产生感情,两人开始恋爱。等到邵兰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人感
情已深。邵兰新非常看重他的干部身份,认为自己的女儿必须配干部的子女,才是门户相当
,嫁给放牛娃太没有面子了,采取了禁止他们来往的硬办法。以我对邵兰新的了解,他这样
霸道已经形成习惯,而且本人不觉得是错的。女儿当然是听父亲的,可是放牛娃不甘心,硬
到邵兰新的家中来看自己的情人,邵兰新叫他滚出去。我想起邵兰新凶起来的样子,那种慑
人的目光一定很怕人,可是放牛娃可不是我和丘德功这样的书生,他磨了一把杀猪刀,在夜
深人静的时候冲进了邵兰新的家中。
那一定是一场惨烈无比的博斗,邵兰新的家中打得天翻地覆,邻居听到动静报告了保卫科。
等保卫科召集了民兵将邵兰新的家包围起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动静了,可是里面黑洞洞的
,一股血腥味传了出来,民兵不愿作无谓的牺牲,就在门口大叫,叫放牛娃放下武器,缴枪
不杀(其实放牛娃根本没有枪)。直到天蒙蒙亮,民兵确定里面战斗已经结束了,才进去。
走进去後,邵兰新房子的墙上,天花板全是血,邵兰新的老伴,四个孩子都死了,放牛娃也
自杀了,唯一活着的是邵兰新,他身上被戳了五十多刀,疼痛非常。送到卫生所去的时候,
在昏迷中不断恳求再给他一刀。过了一个时辰,他死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半天无言,说不出什么感觉。
这是不是丘德功冤案的延伸,一个在人间无法说清楚的事情,老天做的判决?
我活到这个年纪,对因果报应,宗教信仰,进入了一种超意识的境界:一方面我一生看到很
多离奇的事情, 包括我自己的命运转化浮沉,隐隐约约感到有一个神奇的力量在控制一切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太相信人类为了自己生死和荣华富贵等等疑难问题,所创造的对口
回答这些问题的拟人化的上帝。我觉得生死的谜是人类智慧的极限,不管科学怎么发展,永
远无法突破,如果突破,就是人类自己的毁灭和终极。
如果邵兰新的结局确实是老天的报应,可能有些太血腥了,不过这个老天的行为与东方民族
的认知观倒是符合的。最后的结论由读者去见仁见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