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北大荒下午, 太阳照在格丘山前面的树林上, 微风吹着场院边上
的草地,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场院里走着。 如果没有紧接着来的消息,那么这个下午也
就像我在北大荒度过的无数下午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消失得毫无痕迹。
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 一个人远远的向场院走来, 等到他靠近场院的时候, 我看清楚
了,是与我住在同一个单身宿舍的小韩。
小韩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工人, 在拖拉机上工作, 聪明能干, 平时沉默寡言, 我们在
一个宿舍也很少说话。 工作上私交上我们都没有联系, 他为什么上场院来, 我有些奇
怪。
到了场院,小韩看到我, 远远就叫小黄, 这是很和我认识的小韩不一样的:我从来没有
看到平时对一切事情都淡漠到麻木程度的小韩有过什么不安、激动、 和慌乱。但是这一刻
他的精神显然是在极大的奋昂中, 满脸通红,声音都变了:小黄,老丘死了。
小韩似乎将憋在心中半天的话吐出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论公论私小韩都是没有理由,而
且不应该走这么远的路来将这个消息告诉我–– 一个没有资格参加政治会议的反动学生的
。 这个原因也许只可能由人性和天良去解释,当一个人看到了极不公平的事情,受到刺激
和震撼的时候,如果又不能表现出来,往往会有一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压抑和要求诉诸的欲望
。对于参加会的工人来说,他们可以回家去对老婆讲, 而小韩,一个单身职工, 对谁说
呢?他于是想到了我,一个被大家都忘记了的在场院的人。
但是我不能马上明白,而且也反应不过来小韩的话, 我仍滞留在场院的平静气氛的包围中
,无法一下子将情绪,思维去与那个如沸水开锅的充满恐怖的清理阶级队伍会场连接起来,
何况我今天早上还看到老丘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我迷茫的看着小韩。
老丘被支援队打死了,小韩接着说。
我有点明白什么事情确定无疑地发生了,这是我有生以来, 第一次一个身边的活生生的生
命一霎间消失了,这意味着我再也无法看到他了,天在转, 地在摇, 丘德功熟悉的脸在
我前面飘忽,他的熟谙的语音在我耳边回荡,我不能相信,也无法懂得一个活脱的生命怎么
会一下子没有 我陷入了对人生生死死界限的困惑和混乱之中。
我记起了前几天,在会议室中看到老丘坐在那里的样子很不好, 他不是坐在那里,而是整
个人都瘫痪在凳子上, 几乎是背支撑在座位上, 脸色也充满昏懵气息, 当时我脑中闪
过一种不祥的感觉, 现在想起来﹐ 当生命接近一场噩耗的时候,是不是有一股恶气﹐
霉烂的气息已经围绕在他的周围﹐ 而我们看不出来呢?
小韩后面的话已经离我远之又远,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
他们拿棍子打他, 拿皮鞭抽他。
其实张瑜被打得不比老丘轻, 但是张瑜没有死。
那致命的几下一定不是棍子打的, 而是用棍子戳的, 戳在肚皮上哪个要害了。
最后老丘,屎尿都出来了,大家闻到了气味, 还打哩,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丘已经没有
气了。
我的眼睛模糊了,心在战栗,丘德功啊,果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望着远处的格丘山,满
山的阳光在树枝上跳跃,叶子在树上摇动,白云仍然是那么悠悠的在浮动,天空依然是那样
清爽的在显示蔚蓝, 它们对一个生命的消失是那样无动于衷,每一片叶子都生气盎然﹐
每一娄云朵都洁白无瑕﹐﹐它们仿佛都在说,丘德功的死与我们毫无关系。
我忽然觉得格丘山是个不吉祥的名字﹐为什么是格丘山呢?这个名字是不是一种暗示,一种
命运的注定?老丘要静静的在你的山脚下,留在你山麓的丛林中长眠?
小韩最后的话我听清楚了:
在会上,跳得最凶的,挑衅打老丘最厉害的是和老丘一派的黄福明,李云飞,小韩的语气充
满了愤懑和鄙视。
这是人类永久重复不疲的故事, 我回想起我在学校中被斗时的情景, 一模一样, 斗我
最凶的也是平时与我最好的同学,人性被压到极端时, 被挤逼出来的反应和自我保护是何
等惊人的相似,又是何等同样残忍和卑劣啊。而充满在文化革命中一条最邪恶的主线,正是
将人逼到频死的边缘, 让他们为了保护自己, 为了证明忠诚, 为了自己不被恶斗,去
像疯狗一样乱咬自己的同事, 朋友和亲人, 甚至父母, 子女, 丈夫……, 正是这
种在悬崖上自救的不顾一切的力量, 产生了无数令人痛泣的中国毛式悲剧, 而以此去区
别于中国古代的封建道德悲剧和世界人性悲剧, 不幸的是这些毛式悲剧被世界和人们所知
至今只是冰山一角, 而且现在正在被人有意和无意的去窜改, 歪曲和遗忘。
小韩走后, 望着远远的格丘山, 我的心在说:
丘德功,如果我能活着走出这座山,你的故事就会有人知道,写他的就是格丘山。